“好繁华”,许鑫和朋友曾在东方明珠下过了一夜。
那时候年轻,不会想到要找个地方睡觉。第一次来上海玩,他们在江边听人弹吉他到凌晨。天桥上留宿着小年轻、情侣,也有破破烂烂的流浪者,他们觉得好玩,便停下歇了。
后来许鑫漂在城市里,寻找生活,不再对着建筑赞叹。视觉丰富了,感受麻木了。
住所是生活绕不开的一环,他再到上海,没再去过外滩,包月住在青旅里。
青旅包月很常见。旅游app里,有许多评论晒出像大学宿舍一般的房屋,言辞间不满意其中拥挤和凌乱。
当和我谈到同他人共住,许鑫不觉得个人空间被压迫,反而萌生出理解。
这个冬天,我住进西康路青旅,认识了老板李渔和她的住客们。在魔都的同一处空间里,我听人们分享故事,关于独立、相处、漂泊,和归属。
住进西康路的家
我沿苏州河走到西康路上,在一排热闹的早餐店间找到小区入口,李渔的旅舍开在公寓楼16层。
一排餐饮店开在西康路上 图/何沛芸
旅舍有两个大套间,共分隔成十个出租的小房间和两个公共客厅。房间有八床的、六床的、四床的、两床的、一人的。我在网上订了四人间床位,55元一晚。长住的客人包月有折扣,四人间1700,六人间1600。
上海其他位置好的青旅租金更高,往人民广场和陆家嘴走,包月的价格会再多几百块。
即便如此,在寸土寸金的市区,比起一个月租金三四千的小单间,住在青旅仍然经济实惠得多。
住客们出于各种考虑在这里停留。
相对低廉的房租,是许鑫选择住青旅的原因之一。他刚入职做健身教练,月薪四千左右,性价比是租房的关键。两个多月里,中介带他看过十多套房,网上舒适的好单间都没有了,剩下的要么公共客厅太小,要么交通不便。
他也遇到过一套靠谱的房源,但一座桥阻拦在上班的路上,许鑫觉得每天要跨过这座桥,心理上有障碍,“做健身这一行其实想的就是能天天呆在健身房,搞太远太麻烦。”
房子找得“心碎”,生活成本压力下,许鑫从酒店搬到民宿,民宿搬到青旅。
在头一家长住的青旅住到快一个月,某天早上八点过,许鑫睡眼还是惺忪的,他突然被电钻的声音震得清醒。
双层床三两下拆掉,跟他一间房的人很淡定,“这是第三次。”对此,老板很无奈,表示可能是邻居投诉多了,习惯就好。
在原地打了两天地铺之后,许鑫搬到李渔的旅舍里。
00后吴桐冲着床铺的干净整洁来。他摸摸脸,遗传的皮炎让他成为尘螨“人肉检测器”。在酒店住宿时,吴桐或多或少都有过敏的症状,这让他能轻易判断床单被套是不是干净。
今年10月,他到上海学打击乐,在app上搜到李渔的店,先住了两三天,觉得“睡觉跟家里差别不大”,也没再考察到更好的住处,于是住进了六人间。
2016年刚到上海学舞的时候,李渔也没有满意的住所。她找了位于普陀区金沙江路的房子,一个单人带独卫的房间。
独自租房的日子里,李渔每天去工作室跳舞,回家后没人说话。没住满一年租期,她就搬了出去。
李渔在跳舞/受访者提供
“做一个青旅的话,(跳舞的人)可以聚在一起,共同学习,共同进步。”李渔用大学攒下的钱和朋友一起准备了第一笔资金,在街舞圈吸引了第一批客源。
位于西康路的“家”就这样建起来。
在同一屋檐下
要看出谁是旅舍的新住客并不难。
新来的有数不清的问题:“吹风机在哪儿”,“烧水壶呢”,“垃圾分类怎么办”。除了这些,在进厕所时还会上下打量一番。
老住客轻车熟路,抹黑就能找到厕所灯。
在有限的空间里,人们的隐私和分享有着微妙的界限。你可能眼光远远瞥到开着门换长裤的男人,可能撑开不明主人的伞以抵挡冷雨,也可能在深夜的餐桌上接过陌生住客递过来的炸鸡和话题。
许鑫喜欢热闹,以前住集体宿舍时,他常把附近十几个朋友叫来,一起吃饭聊天。他试图在所有住处都找到其乐融融的氛围。但许鑫知道,这是一种奢望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。
外号“房哥”的男人和许鑫同住六人间,两人说话不超过十句。许鑫只知道他做房产销售,每天卖房子,半夜回来是常态,但第二天早上依然八点准时起。
复读一年,想考一流音乐学院的压力让吴桐感到焦虑,有课出门上课,没课练琴。住的地方只要求一张舒服的床。室友的微信、qq,他都没加。吴桐有点不好意思,“还不知道他们真名呢。”
来找工作的眼镜男生总是跟书待在一起,不愿意跟我说太多话。少见主动加入话题的一次,是客厅里的人们谈论到大学分级的985、211。
住客们在这里维持着相处的平衡,作息与生活相异,大多选择包容。许鑫喜欢早睡,晚归的人在凌晨吵醒他,他被困扰,但理解,“住这儿的都不容易,都是来打工的。”
李渔希望住客在青旅收获温暖,她伸出手指模仿遇到过“很凶”的青旅前台,“指着你,我感觉我像犯人一样。”
屋檐下也一定有原则和规矩:晚上12点之后不要大声说话,不要丢内裤进洗衣机,不然罚款。
规则把人与人的距离拉开。李渔的朋友被罚过100块钱,整整两个月没理她。李渔没办法,“我不能因为你是我朋友,就(不罚了)是吧?”
青旅也曾出现引起众怒的奇葩,是李渔称为“小蜻蜓”的瘦小女孩。
“你知道这附近前几年很多夜场,最近少了,”李渔委婉地说起小蜻蜓的身份。
在她记录相遇小蜻蜓的一篇文章里,这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速而来,想借用其他住客的身份证、拿走别人的物品、第二天赖在床上不走。
李渔火大,强行拉住她瘦弱的手,“丢”出门。李渔说到这件事,依然头疼,“服务行业都会遇到的。”
这篇文章末尾,我看到她写给小蜻蜓,“岁月无声,请照顾好自己。”
漂在城市里
上海街头行色匆忙的人们 图/Pixabay
在青旅包月的住客们大多是“漂”着的。
许鑫漂了许多城市,没有一个让他心安,他猜想是还没有定居的缘故。许鑫眼神看向前方,“28岁,(这种感觉)还不重要”。
大学毕业后,许鑫在广州的大专当了三年老师,这份薪资稳定、住宿全包的工作让未来一眼看到头。他坐不住,跑到保险公司做查勘员,上万的工资要用夜班和路上的风险去换,“一手拿手机,一手开车,有的车还是手动挡。”
去年,许鑫停下来,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?他对两个行业有憧憬:体育和公安。为了前者,许鑫抓紧一个多月考康复的研究生考试,但太匆忙,分数没上国家线。想着实现第二个理想,考了三场公务员,但最后结果都差那么一点。
不断试错让许鑫感受到缺乏规划的坎坷。今年9月,他到上海做健身,“也是体育相关吧”。
从吴桐租的琴房走回青旅,加上电梯十五分钟。他与上海的大多数联系在这段时间里产生,十分具象的事物在夜里引起少年的注意:流浪汉、老房子、一直在修整的道路。
西康桥上看去是一片楼房 图/何沛芸
吴桐把“换个地方住没什么障碍”归因于成长的经历。跟外婆住过寺庙,在离异父母间辗转,也住过舅舅家。因此,住在西康路的日子也是普普通通的一部分。
但他回想家人繁忙的生活,有疑问,“父母的爱不缺少,但回家灯是亮的,一家人一起吃饭……我好像没有这种体验。”
住客来来往往的三年中,李渔见过“一年前这样,一年后还是这样”生活没有进展的住客,也见过不久在某一领域有了成就的人。
“我来上海是学习的”,她在犯懒时对自己说。
刚毕业时,李渔斗志昂扬,但又迷茫。她六月毕业,四月就迫不及待把行李寄到上海。到了这儿,她天天失眠,梦见大学的风光,醒来后一切重新洗牌。
城市让她感到孤独,突然被扔进社会有落差感。没有人认识她,没有人愿意知道她,也没有人辅助她,融入是唯一的选择。
李渔对上海的体会是矛盾的。她进步,从舞蹈工作室学员跳进导师团队,把爱好变成职业;她被排斥,房产中介小牌子上的数字宣告着压力。
压力大时,她假装自己是游客,细心化好妆,去外滩吃没吃过的特产,放松下来。傍晚,李渔站在西康路桥上放空,看着夕阳下苏州河把烦恼带走。
生活和城市发生交集,时间一长,她发觉归属感慢慢建立。结束外地团训回到青旅,李渔掏出手机点了一份喜欢的外卖,感叹“回家真好”。
未来
青旅包月不是终点。
许鑫没有放弃租房子的计划,3000块,是他理想的标价。健身房在年后会开好几家新店,他预计老板会派他去当新店店长,就要搬出青旅了。
许鑫在练健身/受访者提供
十二月中旬,吴桐去外地参加艺术联考,不久后要到全国各地参加音乐学校的单考,又一年的艺考旅程即将开始。
出发前的一节课上,他从老师的反馈中读到,“可能没什么希望”。吴桐有些担心,挠了挠右手虎口,他希望一年后能在理想学校里好好学习。
最近几年,李渔不打算离开上海,西康路青旅还会继续开下去。她有更大的愿望想在上海实现:把旅舍开得更专业,跳舞要跳到自己满意。
在李渔的抽屉里,存着厚厚一沓车票,拉萨、天津、桂林都曾是旅途的目的地。
我问她理想的住处在哪里。
“巴厘岛”,她毫不犹豫。
李渔曾在阳光、沙滩、大海的诱惑下,想过什么都不要,在海岛重新开始。
“也许开个中餐厅?”但她转念,“菜从哪里来?还得空运什么的。”
青旅里有人走,有人来。
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,客厅里人们各自做事:打游戏,通电话,一个男生在练舞,动作放得很轻。
刚到的新住客没有注意门口贴着“随手关门”的纸条,把门敞开着。冬天的冷风裹挟着走廊的烟味钻进客厅里。
男生停下舞步,把门关上。
我看见走廊的窗外是十点半的上海,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。大概是千家万户都亮起灯来。
(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,文中李渔、许鑫、吴桐为化名)